珠峰上的阴影 听英国登山家、向导Di Gilbert亲历自述如何“直面死亡”
SCARPA赞助运动员、知名英国女性登山家Diahanne”Di”Gilbert和我们分享了她2019年春季成功登顶珠峰的过程,这是一个袒露心声的真实故事,发生在珠峰北坡,中国一侧。以下为Di Gilbert的自述。
Diahanne Gilbert
登顶过七大洲最高峰;
完成过“282 Munro’s”项目,
即苏格兰282座3000英尺以上山峰;
登顶过珠峰、卓奥友峰、K2、
马纳斯鲁峰等8000米级山峰;
滑雪登山运动员,曾代表英国参加国际滑联世界赛。
2019年5月24日,我站在了地球最高点:珠穆朗玛峰的顶端。十四年前,我曾有荣幸作为Adventure Peaks探险队长站在这个同样的位置,今年再次登顶,让我成为英国第一位两次带队成功登顶珠峰的女性。这个荣誉是个幌子,其实我的故事背后的真正动力,是想分享我在攀登珠峰时的经历感受、所思所想,那一面是许多人都不常谈及的一面。
从2004年开始,我便一直在8000米级雪山间活动,从K2到马纳斯鲁峰、卓奥友峰,积累了较多知识和高海拔攀登经验,在人的一生中的某个阶段,总会经历一些高峰和低谷。
Di Gilbert最爱的高海拔登山靴是SCARPA Phantom 8000,她说“这就是我的十个脚趾头都还在的原因”。
2019年的春季珠峰登山季已经结束,但是主流媒体的新闻和讨论还没有结束。2019年的珠峰不会因为其刷新历史纪录的登顶人数(尼泊尔和中国两侧、外国人和当地人共有885人登顶)而被人铭记,也不会因为多棒的攀登经历而难忘,人们更可能记得的是那些悲剧和损失。
接下来要分享的事就非常个人、非常情绪化了。欢迎探讨,请轻喷。
这次我带领一支3个人的队伍去攀登珠峰北坡线路:Nick、Kirsty、Paula,他们都是努力想成就一些非凡事情的普通人,但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登山者,曾多次攀登过8000米的雪山。队伍中还有5名强壮夏尔巴:Phurba、Pemba、Phirinhee、Phur Semba、Nurbu,他们是队伍十分重要的一部分。
从中国西藏一侧的大本营望向珠峰
这个登山季珠峰北坡只有两天潜在的登顶窗口,23日和24日。理想情况下,3~4天的登顶窗口比较能保证北坳至峰顶的上下更加安全。但是,今年的风就是这么不给力,再加上西藏登山协会的冲顶修路队伍进度比预计的落后,我们陷入了困局。据说他们能在22日修好路绳,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。
和尼泊尔珠峰南坡陆续有队伍登顶的情况相比,北坡显得相对安静,我们的计划并未被压力打乱,队员们都在山间活动、训练,做着准备。
在离开珠峰大本营前,我们进行了一次坦诚的讨论:万一事情不按计划进行怎么办。而我最大的担忧是,风速增强的时间比预告来得要早,伴随而来的极低气温会让我们的队伍暴露在冻伤的高危之下。在雪线之上,一点小问题都会被放大数倍。
前往北坳的路线
接着,珠峰南侧已经有死讯传来,我们清楚意识到,北侧这边发生不幸也不过是时间早晚。在珠峰之上,没有所谓的救援队,从我的经验来看,出了事你只能靠自己,你的队友和夏尔巴就是你的救援力量。你的万般准备和计划,总是无法阻止意外的发生。这很残酷,但不是每个人都理解这一点。我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肩上的那种压力:我们是不是会错过本季的窗口?我要怎么向队员们解释?
在前进营地,很多支队伍都瞄准了22日和23日登顶,我松了一口气,这样我们24号登顶日会安静多了。
我得找一个局外人聊一聊,于是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,之后我决定坚定地按照计划进行,只是我们将在23日傍晚早些出发,以便赶在狂风大作之前冲顶。即使失败了,我们也有足够时间抵达北坳然后折返回来。
我们的登山队员与夏尔巴是1:1的配比,整个行程都是这样,而且从前进营地开始我们便一一结组,以便培养牢固的关系。我的夏尔巴是Phirinhee,他是唯一一个还未登顶过珠峰的夏尔巴,但是他经验丰富,曾经服务过数不清的高山徒步和登山队伍。每个向导和领队都必须经历他们第一次攀登珠峰的过程,这次是Phirinhee的机会。
他是一个强壮、经验熟练、友好,可以说是全能的小伙子,接下来的4天里,我与他共用一个帐篷、共用睡袋,食物共享,背靠背聊天,说着对他而言不太流利的英文,就这样我们建立起一种特殊的羁绊。之后,我称他为我的“守护天使”。
往北坳的地方回望,那片黄色小帐篷显得多么安全温暖
前往C2(7600米)的路程相对痛苦而且缓慢,风很大、很冷,直到海拔7300米左右,我们开始吸氧。抵达C2之时,风力依然没有减弱,我们能做的就是躺在帐篷里什么也别做。那天晚上无人能眠,无人有食欲。去上个厕所简直是自取其辱,四下毫无遮挡,一切一目了然。
我们前往C3(8300米)那天,正好是这个登山季的第一个冲顶日,理所当然的更慢了。一个可怜的家伙被两名夏尔巴拖拽着下山。在海拔8000米以上的雪山上,这样的场景是很常见的,到达这个海拔高度的人们已经疲惫至极,食物和水所剩无几,而大家还在逼迫自己超越极限。
在C3,夏尔巴们只准备了三个帐篷,我们三人一个帐篷地挤在一起,这体验既糟糕又舒服,毕竟在C3这样的环境里,人类的基本需求是无法满足的,甚至是食物和水都不够。
冲顶营地(8300米)是在一个斜坡上
过了一会儿,Phurbu钻进了我们的帐篷,为天气忧心忡忡,询问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决定。我说,到晚上8点,如果天气好转我们就上,否则就下撤。
经过一致决定,Nick、Phur Semba和Nurbu提早一个小时出发,剩下的人大概晚上20:30出发,在冲顶大军到来之前,我们都能有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。
或躺或坐,我们在帐篷里等待着时间节点的到来。听着外面其他队伍的谈话声,有的疲惫不堪,有的似乎很欢快。时间一久,外面的谈话声也变得模糊了,缺氧使得我们的大脑迟钝,疲倦让我们的身体开始不听使唤,在这个拥挤睡袋里,睡着是不太可能的,只是尽可能地休息。
接下来的一声咆哮把我从意识边缘拉了回来,那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的声音,让人印象很不好,我能听到她的夏尔巴埋怨的咕哝,甚至能想象他正在翻白眼的样子。很快,我便听到了Kirsty的声音。
Kirsty是我认识的人中最nice的人之一,她不仅充当我们的队医,还自发给其他队伍成员和夏尔巴看病。她在军中的头衔是上校,不仅有着丰富的前线医护经验,还是一名高海拔疾病专家。我印象中Kirsty一直是个内敛的人,不过,刚刚那个大吵大闹的女人明显触怒了Kirsty,瞬间爆发了:
“你TM不赶紧闭嘴,我就扇你耳巴子!”
神奇的是,那个女人真的立马闭嘴了,嘟囔着离开,之后我们再也没见到她。
其实,我们只是需要休息。
太阳落山之后,风速竟然真的开始下降,我们在晚上20:30从营地出发了。一出营地,一抬头,只见一串头灯缓缓下山向我们走来,他们是前天出发去冲顶那帮人,已经在外至少20个小时,他们一步一步僵硬地挪着,像行尸走肉一般。
前面没有排得长长的队伍,没有漫长的等待,当我们来到第一个短陡坡面前,发现地平线上有一束静止不动的头灯的光照射过来,顺着光看过去,是一个静止不动的躯体。我的心沉了下去,胃里一阵翻腾。那个人的身体还和路绳连着,只见头灯动了动,人挣扎着坐了起来,痛苦地呻吟,氧气面罩和氧气还在,但一只手套不见了。接着,那人又摔下去几米,停在了一个平台上,保持坐姿,然后开始说话。
天呐,我们见过她!我朝她大声吼着,“动起来,要活下去!要活下去啊!”她似乎对这句话产生了积极的反应,开始在平台上挣扎着站起来。在我的向导帮她设置好绕绳下降器之后,便继续我们自己的攀爬。从山上往下回望,我看到了那个孤单无助的身影,忍不住自问:是不是应该再做点什么?这个问题在之后的几天里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。
随着攀登的继续,我开始计数——我在数这一路上遇到多少死了很久而仍在原地的尸体。有的就坐在路边,膝盖弯着,头耷拉着,我感到难受,转过头去,然而,头灯照过去的地方又是另一具尸体,蜷缩在路旁的岩石裂缝里。没有人说话,我甚至都不敢让头灯灯光偏离路线,以免又照到一副冰冷的身躯。
珠峰北坡
我们追上了Nick和他的夏尔巴,简单聊了聊状态。在过去的12个月里,我和Nick很多时间都在一起度过,和他一起登过安娜普尔纳四峰,而且我知道他在登山这件事上很敏感。于是,不多一会儿,Nick就做了一个非常理智的决定,就在抵达第一台阶前,他决定返回下撤到前进大本营,不跟我们去冲顶了。
其他人继续前进来到了第二台阶,可是照亮了这节台阶的,不是我们的头灯,而是一具尸体的头灯。我难受得差点吐在了面罩里。想象一下,不到24小时前,有这么一个人曾站在珠峰峰顶,欢庆着自己的成功,而这一刻,不知道什么原因,却已没了性命。
这是2019本季珠峰北坡唯一一例死于冲顶营地之上的案例。看着那眼熟的蓝色夹克和黑色的登山裤以及辨识度很高的靴子,我一声惊呼“那是X吗?”情绪一下子涌到脑顶,冲破泪腺流了出来,然后Phurba望着我,“不是他!”我才松了一口气,但仍然心中沉痛。在抵达峰顶之前,我默默地数着沿路那些早已魂归高山的身体,总共11具。
5月24日早上6点,我们登顶了珠峰,感谢天公庇佑。然而大家都没有庆祝的心思,艰难地在峰顶待了10分钟,拍了些照片,电池也扛不住挂掉了。
我们队伍的登顶成员与夏尔巴们
下撤路上,遇到几支小队伍,洋溢着马上要登顶的欢乐和喜悦,似乎他们并没有遇到第二台阶处的尸体。难道有人把他带下去了?不,并没有,我们又一次经过他身边,那感觉和第一次一样难受。
之后我们与各自的夏尔巴结组下撤,慢慢地拉开了距离。11点左右,天气又开始变坏,留在C2休息是不合适的,于是我们所有人都在C1汇集。Kirsty继续下撤去北坳,Paula、我还有Phirinhee在C1休息了几个小时,醒来之后,我们也继续下撤至北坳。
也就是在此时此地,听说了另一个登山者在山上殒命的消息,然而并不知道是谁。会是那个被我们留下、孤零零下撤的她吗?
下撤至冲顶营地时留影.
接下来的一天里,我们就返回了前进营地,藏族厨师小伙子已经徒步到换冰爪的地方,给我们带来了一背包的可乐和雪碧,那是几天以来最爽口的饮料。
在营地休整,大家对于登顶日的情况都谈论不多,很显然每个人都在努力消化那一天。后来得知,第二名死者不是我们那天遇到的人,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。
在大本营以及返回拉萨的几天里,我们的队员们才慢慢开始谈论登顶日、开始感受到一场远征探险成功后理应体会的喜悦。回到苏格兰一星期之后,我才写下这篇文章记录。
我经常被问到:为何一直回到高海拔攀登?
我便用曾读到过一句话来回答——
没有“死”,“生”便没有意义。
在我的经历中,没有什么比爬珠峰更接近死亡了。
人生没有彩排,时不时将自己推向极限边缘,
会让我更加感激活着的每时每刻!
我与队员、夏尔巴之间那种生死与共的羁绊,
是无法与别人言说、无法复制,也是无法打破的。
登山,不是适合所有人,这我明白。
如果每个人喜欢的事物都一样,
这个世界岂不是很单调无趣?